一大早醒來,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便開始坐在床上發呆。
昨天經歷了一個非常無聊的夜晚,讓我到現在還是處於恍神狀態。
昨晚看著賴家瑩蹦蹦跳跳地離開之後,我便在涼亭猶豫著要做些什麼。
那是一個無聊的夜晚。
那是一個沒有工作可以做的夜晚。
那是一個彈鋼琴怕會吵到鄰居的夜晚。
所以我便躺到身體累了,自己睡著為止。
時差這種東西還真的是很可怕啊。
看了下時鐘,早上七點十一分。
自己稍微做了點沙拉當早餐後,便出門了。
看來,要再回去彈鋼琴,還是要找她呢。
早上八點五十六分,秀玉老師的家門口。
「叮咚。」我按了下門鈴,內心祈禱著這七年裡面老師不要搬家。
「來了來了。」打開了門,納入眼簾的是那孰悉的臉孔,雖然昔日的長髮變成了俐落的短髮,但是那自年幼時就烙印在心中的臉龐倒是沒變。
「嗨,老師,好久不見。」我說。
「……這不是我那已經逃離師門的笨蛋學生嗎?」秀玉老師看到我,笑了出來。
「是啊。」我點點頭,忍住噙在眼裡的淚水。
「回來就好。」秀玉老師走向了我,給了我一個擁抱。
秀玉老師的家裡,幾乎沒有變的裝潢。
「所以說,你終於想回來彈琴了?」秀玉老師遞給了我一杯茶後說。
「謝謝。」我接過茶杯後接著說:「是啊,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有想回去彈的意願了呢。」
「是誰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鈴亞嗎?前陣子她有來參加我的演奏會呢。」秀玉老師坐了下來,笑嘻嘻地說。
「不是她啦,不過前幾天有遇到她就是了。」
「那就是其他女孩子啦。」秀玉老師假裝哽咽地說:「一想到自己的兒子就要跟其他人成家立業了,身為媽媽的立場還真是複雜啊。」
「說成這樣。」
「拜託,你從三歲開始就在我這裡學鋼琴,學到十七歲耶!這樣子還不夠像我兒子嗎?」秀玉老師指著她房子的內部說:「你當初在我這裡尿床的換洗褲子我都還沒丟哦,要看嗎?」
「…不了,謝謝。」我苦笑。
從三歲開始,一個禮拜至少會有兩天會待在秀玉老師這裡,彈奏三個小時的鋼琴,當時的秀玉老師其實只不過是個剛上大學的十八歲大學生而已。
而一開始之所以會彈鋼琴,是因為父母親僅僅希望我可以成為一個『會彈鋼琴的男生』,所以便找了住在附近的秀玉老師教導我彈琴。
所以這也跟我雖然被稱為音樂神童(自己說的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是十歲之後才開始公開表演、比賽有關係。
由於當時候還是小孩子嘛,所以自然而然會做出一些比較糗的事情給秀玉老師收拾,例如假日跑來這裡彈鋼琴、吃零食,然後睡午覺睡一睡之後尿床之類的……
「能把你勸回來的那個女孩子,一定很漂亮。」秀玉撐著頭看著我說。
「……我沒有說那個人是女孩子啊。」我皺眉。
「可是你剛剛也沒有否認啊。」秀玉老師聳聳肩,站了起來。
「應該說我一直很想回去彈琴吧,她只是在我背後用力地推了一把。」想到了賴家瑩我不禁莞爾,接著說:「雖然我想我現在心裡面最底層,對於鋼琴依舊是又愛又恨吧。」
「恐懼這種東西是慢慢克服的,欲速則不達啊。」秀玉老師摸了摸我的頭後說:「叫一個有懼高症的人一開始學著克服就要去一零一大樓玩高空彈跳,不嚇死他才有鬼。」
「也是。」我想了一下後,接著說:「對了,秀玉老師,我前幾天遇到范鈴亞,她邀我一起參加華沙蕭邦大賽。」
「哦?那你就去啊。」秀玉老師一臉不在乎。
「啊?可是秀玉老師,妳應該知道…我彈琴沒有辦法超過三分鐘。」我看著左手說。
「反正只要把恐懼克服掉就好啦。」秀玉老師彈了我的額頭一下說:「你父母罹患空難不是你的責任。」
「摁…可是就算我克服了恐懼,我還是要…」
「放心啦!克服恐懼的莫札特,可是所向無敵的。」秀玉老師打斷了我的話後說:「更何況,我對我的孩子有著絕對的信心。」
「摁…」我咀嚼著老師的話,奇怪,我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對了,你還記得詩吟嗎?我那個從小就很崇拜你的女兒。」秀玉老師說。
「摁,記得。」我點點頭,而且想起了一些感覺不是很好的事情。
詩吟是老師的女兒,小我七歲。
詩吟的爸爸很早就過世了,我記得是我還沒上國中前就過世了,大概是九、十歲的時候他就過世了,那時候的詩吟才兩、三歲。
所以後來我在猜,大概是因為我是她從小最常接觸的男性,所以她還滿黏我的,印象中她小時候好像還有說過要嫁給我呢...
大概是在我剛上國中、她剛上幼稚園左右的事情了吧。
「她過得好嗎?」我問,嘆了口氣後接著說:「自從我不再彈鋼琴之後,就沒再見過很多人了,包括她。」
「算還不錯吧!她今天有表演呢,在他們學校。」
「什麼表演啊?」我問道,想了一下後接著說:「她現在應該是…高中生吧?」
「你說呢?當然是鋼琴啊!」秀玉老師眼睛瞇了起來,賊賊地笑著說:「而且她現在十七歲當然是高中生囉!」
「哪所高中啊?中部有音樂班的高中不多耶,她念藝術學校嗎?」我納悶。
「你覺得呢?」秀玉老師笑得更賊了。
「……好吧,我想我應該猜到了。」
「今天下午一點半開始,要一起去嗎?」秀玉老師看了看錶後說。
「摁…」我嘆了口氣後說:「她看到我不知道會不會生氣耶,當初我不彈琴的時候她超級生氣的。」
「摁?」秀玉老師很有興趣的表情。
「幸虧那時候她才十歲,如果那時候她已經上了國中,搞不好會甩我兩巴掌之類的。」我搔搔頭後說:「如果她還在記恨的話那我還真的完蛋了。」
「她變得很漂亮哦。」秀玉老師笑著說。
「啊?」
「雖然由我這個當媽媽的來說有失公正性,但是我必須說,她真的變的很漂亮哦。」秀玉老師喝了口茶後說:「而且我相信,她如果知道你有那個意願再度彈鋼琴,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嗯…怎麼說?」我問,有點狐疑秀玉老師的說法。
「畢竟,她怎麼說也把你當成她未來婚禮上的新郎,當了將近十年呢。」秀玉老師笑彎了眼。
……老師,那只是童言童語。
相信我,我一點都沒有玩什麼十年養成計畫的興致。
*** ***
「怎樣,我就說我開車技術有進步吧!」南投第一中學外面,秀玉老師得意洋洋地說。
「是啊。」我點點頭。
還記得當年曾經給剛考到駕照的秀玉老師載,載了四次出了三次車禍,所以剛剛老師說要開車帶我來時我一直很抗拒。
「美好的人生真是短暫啊。」這是我剛剛坐上老師的車時,繫好安全帶講得第一句話。
「走吧。」秀玉老師看著我說。
「先讓我抽根菸壓壓驚。」我點了根菸後說。
「嘖嘖,我開車有那麼可怕嗎?」秀玉老師說完指著我的香菸說:「看到兒子叛逆地抽菸,當媽媽的心情很複雜啊。」
「壓壓驚是為了等一下見詩吟啦。」我反駁道。
「你是怕她變得太漂亮嗎?」秀玉老師說著。
「不,我是怕她等一下看到我會賞我兩巴掌。」我苦笑,把香菸丟掉後說:「既然當媽的都這麼說了,我就盡量不在妳面前抽菸就是了。」
由於南投第一中學的演藝廳是在學校的最後方,所以我跟秀玉老師邊走邊聊天。
也從秀玉老師口中得知了一些有關詩吟的事情。
詩吟當初因為秀玉老師本身就是鋼琴老師的關係,所以也跟我一樣自幼就開始學習鋼琴。
而對她而言,我是猶如哥哥一般的存在,從她五歲開始(當時我十二歲,開始參加了人生第一場比賽,並且以音樂神童的稱號奪得冠軍。),她便時常告訴同年紀的孩子,她有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哥哥,因為她哥哥被大家譽為音樂神童。
也正因為我這個哥哥的影響,使得她也很喜歡彈鋼琴,因為她想要跟我一樣厲害。
而正當詩吟十歲時,她慢慢地了解到,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鋼琴上擁有與蘇辰光一樣的天賦,縱使自己的母親是當時候讓人景仰的鋼琴巨匠。
而更大的衝擊,便是我不再彈鋼琴了,秀玉老師說,這件事情影響了詩吟一陣子,讓她也開始對鋼琴失去了興趣與執著,為期大概將近三個月。
「但是後來她站起來了。」秀玉老師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莞爾地說道:「她說,因為她想連你的份一起努力。」
「……」我沉默著。
當年曉惠決議放下琴弓時,雙親與曉惠的爭吵不斷。
叛逆的曉惠、執著的父母,以及當時候幾乎都躲在秀玉老師家勤練鋼琴的我。
當時後我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既然曉惠不打算再舉起琴弓拉小提琴,那我就連她的份一起努力。
因為她是我的姊姊,如果父母覺得叛逆談戀愛的曉惠讓他們失望,那我就連曉惠的份一起讓他們覺得光榮。
「跟我國中的時候很像呢。」我說。
「是吧。」秀玉老師笑著說:「當年你為了你姊姊,也是拼命地練鋼琴呢。」
「手足這種東西還真的是很奇妙呢。」我莞爾,突然有點期待看到詩吟,看到自己的妹妹。
走入學校的演藝樓,有那麼一瞬間,過去的種種衝擊著我。
演藝樓的味道、燈光、氛圍,有那麼一瞬間,是那麼的熟悉,卻又是如此的陌生。
曾經,我也坐在台下,準備看著學長們的表演。
曾經,我也坐在台上,在一陣歡呼下開始演奏。
曾經,同學們在放學後留在演藝廳練習著,而我只是搭車回到台中。
「辰光,今天你有要留下來練習嗎?」班上一個戴著眼鏡的女同學問道。
「他怎麼可能留下來練習,他是天才耶。」班上的男同學揶揄著。
「我回家自己練。」我笑笑。
當時,由於被認定是音樂天才,所以其實有很多課堂我都不會去上,只是待在演藝樓彈奏著鋼琴,這是校方默許我這個學校之光的特權。
「又翹課囉?」那個戴著眼鏡的女同學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後說。
「練琴,兩個禮拜後要比賽。」我瞄了她一眼後說。
「真好,天才就是天才。」女孩在琴鍵上輕輕地按了幾下。
「天才也是要練習的。」我說,而且我並不認為我是天才。
「可是同年級層的人,要有像你這樣子的成就,真的很難。」女孩的手放在琴鍵上,輕輕地撫摸著說:「幾乎是不可能。」
「……」我沒有說話。
「但是我又覺得你壓力很大。」女孩拉了張椅子,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怎麼說?」我看了她一眼,有點訝異她會跑來坐在我旁邊跟我聊天,畢竟雖然剛上高中不到半年,但是我在班上已經算是個滿特殊的存在,是個獨行俠。
「畢竟大家都在談論你呀!」女孩手輕輕地敲了幾下琴鍵後說:「被一群人期待注目著,那壓力一定很大啊!」
「還好,我習慣了。」我沒有表情地回應。
壓力是什麼?比起眾人對我的期待,家裡面給我的壓力那才是更大的。
畢竟雖然為了曉惠努力練琴是自願的,但是回到家面對家人的爭吵那又是一回事了。
又或者,以某方面而言,我也是藉著參加比賽勤練鋼琴來逃避家裡的氛圍吧。
「薛秀玉小姐,歡迎歡迎,鋼琴巨匠_薛秀玉小姐肯來,真是我們學校的榮幸。」一個看起來是學校老師的小姐走向了秀玉老師說,應該是新來的老師吧,畢竟我並不認得她的面孔。
「哪裡哪裡。」秀玉老師笑著回應。
「這位是…?」那名小姐看著我說。
「我的學生_蘇辰光,也曾是貴校的學生。」秀玉老師說。
「哦!我知道你!」那名小姐看到我,一臉訝異。
「詩吟呢?」秀玉老師問,大概是看到我有點尷尬的表情,所以打斷了那名小姐可能繼續說下去的話吧。
「詩吟剛剛還在後台換衣服呢,應該已經換完了吧。」那名小姐看了我一眼後說:「我去幫你們看看。」
「好的,麻煩妳了。」秀玉老師微笑點頭。
「老師,看來妳的名氣還真大呢。」我看著那名小姐走遠後說。
「還好啦,不過薛秀玉在鋼琴界還算是有名就是了。」秀玉老師聳聳肩。
「應該算是很有名吧。」我莞爾說:「畢竟老師大學畢業的時候就已經相當有名了,該說我跟對老師嗎?」
「不然你是想說你跟錯老師嗎?我怎麼說也把你當兒子看待耶!」秀玉老師開玩笑說:「兒子這麼說會害媽媽很傷心的。」
「說成這樣。」我失笑。
「媽~」遠遠的,一個穿著純白色的短裙小洋裝、長髮及腰的女孩子向我們跑了過來,臉上化著雖與年齡不相襯、但是卻顯得青春亮麗的妝。
「詩吟。」秀玉老師對著女孩揮揮手,從兩人的互動可以得知,那個女孩子便是詩吟。
「……」詩吟跑到大概距離我們三公尺的距離後,便停留在原地,不是因為腳上的高跟鞋不適合跑步,她臉上怪異的表情很明顯是看到我。
「嗨,好久不見。」我看著她,打招呼。
「你來幹嘛?」詩吟的臉上閃過一絲開心,但是隨即沉了下來。
「來看妳表演啊。」秀玉老師走過去把詩吟拉到我旁邊。
「看我表演幹嘛?」詩吟把臉別過去後說:「一個不彈鋼琴的人來看我表演,就算曾經在我心目中是哥哥,我也是不會開心的。」
「如果我說我要克服心中的恐懼,回去練琴,並且要參加華沙蕭邦大賽呢?」我說完後失笑。
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有趣的畫面。
「那你要好好看著哦!因為我等一下要表演的,是你當初在華沙蕭邦大賽上失控的小星星變奏曲。」詩吟臉上閃過一絲名叫快樂的光芒與淚光,然後走向了我、抱住了我說:「哥哥,歡迎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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