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LONELY TOWN

　　高中二年級升三年級的暑假，２００７年。
　　台灣學生們在鋼琴界的盛事之一，維也納鋼琴大賽。
　　今年的維也納鋼琴大賽跟去年不一樣，去年是自己選定自選曲來比賽，而今年的則是有指定曲，蕭邦第三號奏鳴曲第一樂章。
　　是一首相當強調強音、弱音、速度、精準度以及營造的意境的曲子，就比賽的曲子而言，如果能夠讓節奏完整的對上節拍，並且準確地表達出強弱音，基本上就可以拿到相當高的分數。
　　因為這首曲子的第一主題非常複雜，調性轉換迅速，相當平均於兩秒左右就要轉調一次，手法複雜。
　　而第二主題，乍聽起來好像很優雅甜美，但也是難以捉摸的不可思議旋律，如果只打算用自我風格下去靠感覺彈奏，那也只會模糊焦點而彈奏出相當含糊不清並且意義不明的曲子罷了。

　　「嗨，又見面了。」范鈴亞走了過來打招呼。
　　「嗨。」我靠在選手等候區的椅子上。
　　「去年居然輸給你那首遊戲音樂，氣死我了。」范鈴亞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我也很意外。」我聳聳肩後說：「畢竟去年我是在妳前面先表演的，我表演完時本來想說大概又要排到第二名了，但是沒想到妳居然會失誤這麼多。」
　　「那是因為你在我前面彈奏地太無懈可擊了，我緊張才輸掉。」范鈴亞嘆了口氣說。
　　「妳第幾個出場？」我問。
　　「下一個。」范鈴亞指了指身上的禮服說：「所以我才把衣服換好啊，那你呢？第幾個上場？」
　　「我哦。」我失笑地說：「我今年是壓軸，最後一個。」
　　「真的假的？」
　　「是啊。」我苦笑。

　　壓軸的壓力很大。
　　因為雖然評審主委們都保持中立與公正立場，但是在比賽最後一位選手必定會被拿來跟前面幾位選手做比較。
　　尤其是像我跟范鈴亞這種常勝軍，最容易被做比較，做彼此與一些突然出現的黑馬之間的比較。
　　所以我跟范鈴亞都很討厭排在對方後面。
　　雖然這麼說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一般而言我跟范鈴亞只要先出場，都可以先擁有驚豔評審的把握，排在後者的就自然會顯得沒那麼精彩動人了。

　　「范鈴亞選手，等一下要輪到妳囉，請先準備一下。」服務人員跟我們打了一下招呼後說。
　　「摁好。」范鈴亞站了起來。
　　「加油啊。」我笑笑。
　　「去去就回來。」范鈴亞露出了充滿信心的笑容。

　　「看來你最難纏的對手要上場了呢。」秀玉老師走向我說。
　　「是啊。」我點點頭。
　　「你爸媽呢？有來嗎？」秀玉老師問。
　　「沒有，他們今天要忙。」我搖搖頭後笑著說：「但是曉惠有來，她在前面的觀眾席。」
　　「姊姊還真愛你呢。」秀玉老師莞爾。
　　「沒辦法，爸爸媽媽很忙，她要姊代母職。」我擠出一抹笑容。
　　「辰光哥哥，你等一下要加油哦！」準備升上小學五年級的詩吟鼓勵著我。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

　　瞬間，整個會場都安靜了下來。
　　細細的、柔柔的琴聲開始緩緩地圍繞會場。
　　開始了，范鈴亞的表演已經開始了。

　　磅礡的強音、有如風鈴般叮噹的弱音。
　　連續性的快速彈奏，可以想像得到范鈴亞的指尖現在肯定猶如黃蜂飛舞那般吧？
　　真不愧是范鈴亞，快速又不失準確性，每個音符都完美地貼在拍子上了。
　　還真是光鮮亮麗的音色呢。

　　「嘖嘖，看來鈴亞還真是越來越厲害了。」秀玉老師說。
　　「是啊。」我點點頭，不否認。

　　范鈴亞是個很厲害的鋼琴手，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也從來沒小看過她的實力。
　　秀玉老師曾經評論過我們兩個各自的琴藝，她認為論單論技術而言，不論是速度、準確性、踏板的踩踏以及各自音色的表現，范鈴亞與我都是旗鼓相當。
　　但是她彈奏出來的音色比較亮麗，在一些較活潑、華麗的曲子上，她的表現會比我亮眼。
　　而我的音色則是比較憂鬱，在彈奏緩慢的古典曲子時，會較范鈴亞來的合適。
　　但是秀玉老師認為，我的音色比范鈴亞多了一種東西，但是那種東西是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的。

　　我在歷屆的比賽裡面，我只有輸過范鈴亞一次。
　　但是我跟秀玉老師都一致認為，那是因為范鈴亞在比賽裡面容易緊張導致失誤的關係，否則照理而言，范鈴亞也是同樣具有拿冠軍的實力。
　　所以撇除比賽不談，在一些公演會上，范鈴亞在不緊張時的表現，甚至可以堪稱會場裡面同年級層的人最優秀的。

　　「半年後的華沙蕭邦大賽就不談了，今天的比賽，你覺得你會贏嗎？」秀玉老師說，我可以理解老師為什麼會這麼問，因為今天的范鈴亞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出錯，把她該有的水準都表現得一覽無疑。
　　「不知道。」我聳聳肩。
　　「如果太在乎成果，是不會進步的。」我笑著說。

　　＊＊＊　　　＊＊＊

　　傍晚六點四十二分，秀玉老師的家。

　　「從鈴亞那裡練習完回來了？」秀玉老師看到我後問。
　　「是啊。」我走到沙發旁邊，癱了下來。
　　「怎麼好像很累？」秀玉老師看著我問。
　　「因為他練了兩個多小時，手都快要不是他自己的了。」在我後面徐徐走來的賴家瑩說。
　　「哦？可是怎麼現在還會滿頭大汗？」秀玉老師納悶地看著我，臉上寫著『你們剛剛在車上幹了什麼？』的表情，看來秀玉老師好像誤會了些什麼。
　　「哦，因為剛剛是我開車啊。」賴家瑩笑嘻嘻地說。
　　「家瑩你會開車？」秀玉老師問。
　　「會哦，我有駕照哦～」賴家瑩還從皮包裡面翻了駕照出來給秀玉老師看。
　　「而且今天第一次正式上路。」我說。
　　「所以你看起來才會這麼累？」秀玉老師莞爾。
　　「是啊。」我嘆了口氣後說：「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拜託，我覺得我技術也沒有很差啊。」賴家瑩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
　　「秀玉老師當初也不覺得她技術很差啊。」我說。
　　「等等，你們兩個鬥嘴就鬥嘴，幹嘛連我都扯進去。」秀玉老師說。
　　「…對不起。」我說。
　　「對嘛，真是壞學生。」賴家瑩說。
　　「不對，是壞兒子。」秀玉老師糾正。

　　正當我在無言時，詩吟從二樓走了下來。

　　「媽、辰光哥哥、小賴姊姊。」詩吟跟我們打招呼。
　　「又要出門囉？」秀玉老師問。
　　「是啊。」詩吟點點頭後，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跟！男！生！」
　　「嗯，注意安全。」我盯著詩吟點點頭。

　　真是的，跟男生出去就跟男生出去嘛，幹嘛一定要針對著我說呢。

　　「…她是不是在吃醋啊？」賴家瑩看著詩吟走出去後問。
　　「是啊，畢竟詩吟最喜歡她的辰光哥哥了。」秀玉老師笑著說。
　　「人家詩吟妹妹未滿十八歲哦，是犯罪哦。」賴家瑩看著我說。
　　「不會啦，辰光是個好男孩，不會亂來的。」秀玉老師搭著賴家瑩的肩膀。

　　而我們兩個則是瞬間安靜。

　　「對了，在鈴亞那裡練習得如何？」秀玉老師看我們兩個都不說話後問。
　　「還可以，算不錯，鈴亞說她現在已經可以很盡興地彈奏了，她認為我們兩個默契再更好一點，搞不好就可以成為當天最完美的表演。」我點點頭。
　　「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可別洩氣啊。」秀玉老師莞爾。
　　「對啊，下個禮拜就要上場了，不對哦！嚴格來說剩四天。」賴家瑩戳著我的手臂說：「不努力點的話可會搞砸鈴亞小姐的演奏會的。」
　　「會啦。」我笑出來。

　　「那你們兩個來我這裡，辰光是還要再練琴給我看，讓我提供意見嗎？」秀玉老師問。
　　「哦，差點忘了。」賴家瑩從包包裡面拿出一張宣傳紙給秀玉老師後說：「今天晚上我們要去聽小提琴的公演會，不用錢哦！秀玉小姐要不要一起來？搞不好可以讓妳想到什麼不錯的意見給老蘇參考。」
　　「你們兩個要去約會，我去當電燈泡做什麼？」秀玉老師笑了出來。
　　「老師妳不一起去嗎？」我問。
　　「不了。」秀玉老師揮揮手後說：「雖然我不是拉小提琴的，但是台灣古典樂的世界實在不大，去了被認出來很麻煩，搞不好還會給那些小提琴樂師帶來困擾。」
　　「那這樣你還要去嗎？」賴家瑩轉過頭來問我。
　　「妳想去嗎？」我反問。
　　「想啊！我沒聽過幾次小提琴演奏呢。」賴家瑩的表情很興奮。
　　「那就走吧。」我看了一下錶後說：「時間快到了。」
　　「好哦。」賴家瑩轉頭跟秀玉老師揮手說：「秀玉老師掰掰。」
　　「摁，注意安全哦。」秀玉老師笑著說。
　　「秀玉老師掰掰。」我說。

　　跟著賴家瑩走到車子旁時，賴家瑩走向了駕駛座。

　　「妳想幹嘛？」我有點不安地問。
　　「開車啊！你趕快進去，把安全帶繫好。」賴家瑩指著副駕駛座說。
　　「我開就好了啊。」我把雙手舉起來後接著說：「妳看，我現在手沒事啦。」
　　「不管，我開！」賴家瑩瞇著眼睛，賊賊地笑著說：「我要開始我的第二次道路駕駛。」

　　＊＊＊　　　＊＊＊

　　聽完了小提琴演奏會，我跟賴家瑩便去附近的公園散步，我發現她好像滿喜歡在公園裡面散步的。
　　我們兩個走到一個長形的椅子後，便坐了下來。

　　「小提琴的聲音好優雅哦。」賴家瑩看著我問：「為什麼你小時候爸爸媽媽會希望你彈鋼琴，而不是學小提琴？」
　　「因為小提琴先被曉惠選走了，我不想跟她學一樣的樂器，所以就選了鋼琴。」我搔了搔頭。
　　「原來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啊？」賴家瑩笑了出來。
　　「是啊，而且這有什麼好笑的？」我皺著眉頭看著她。
　　「我本來還以為是有先讓你們去試試看你們有沒有天分，才決定學哪樣樂器的耶。」
　　「怎麼可能。」我嘆了口氣後說：「除非是奇蹟，不然一般人剛碰到小提琴，拉出來的聲音都跟殺豬差不多。」
　　「這麼可怕？」賴家瑩的表情很震驚。
　　「是啊，就是這麼可怕。」我笑一笑後說：「當初我也會拿曉惠的小提琴來玩，拉出來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嚇到，超難聽超刺耳。」
　　「是哦？」
　　「是啊。」我點了點頭後說：「而且當初我爸媽只希望我們兩個學點才藝，根本不打算讓我們走音樂這條路。」
　　「……」賴家瑩沒接話，只是靜靜地聽。

　　「但是沒想到我們兩個個別在鋼琴還有小提琴上都稱得上是很有天賦，所以我們兩個的音樂老師都嘗試說服我們爸媽讓我們可以專心學音樂。」
　　「爸爸跟媽媽都同意了，而我們也在小五、小六的時候開始參加了比賽，也都獲得了不錯的成績，剛剛我們看到的幾個小提琴樂師還是曉惠以前一起比賽時認識的朋友呢。」
　　「但是後來曉惠卻不再拉小提琴了。」我幽幽地說。

　　「為什麼？」賴家瑩驚訝地問。
　　「曉惠沒有跟妳說過嗎？」我反問。
　　「沒有。」賴家瑩搖搖頭後接著說：「她有跟我說過她以前有學過小提琴，但是我並沒有問她為什麼後來沒有拉，我不好意思問。」
　　「因為後來上了國中，她就開始交男朋友談戀愛啦。」我笑著說。

　　「後來曉惠開始叛逆了起來，父母親越希望她走的道路，她越是不肯走，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所以那時候家裡面的紛爭不斷，我只能將自己封閉在鋼琴的世界裡面，一來我討厭家裡面那種氛圍，算是在逃避吧。」
　　「二來，我希望我連曉惠的份一起加油，我希望我可以贏回爸媽對於曉惠的認同，所以那時候的我是為了曉惠而彈琴，算是一種為了家人的和諧的寄望吧。」

　　「真是姊控呢。」賴家瑩吐槽。
　　「才不是。」我失笑，補充說：「那時候的我可是穩穩掛在比賽的第一名哦，是後來高中時，家裡的氣氛變得和諧了，我才輸給鈴亞的。」
　　「哈哈，亂找藉口。」賴家瑩笑出來。

　　「那你呢？現在是為了什麼彈琴？」賴家瑩看著我問。
　　「嗯…」我看著她思考著。
　　「啊！都這麼晚了！，我要準備坐車回學校了。」賴家瑩看了錶之後說。
　　「痾…我載妳回去不就好了？」我說。
　　「我有腳呀。」賴家瑩指了指她的腳後說：「而且這裡也有公車站牌啊。」
　　「不然妳開我的車去妳學校，我再自己開回去？」我說。
　　「哈哈，才不要。」賴家瑩笑了出來，然後揮著手說：「先走囉～掰掰。」
　　「摁摁，鈴亞的演奏會記得去啊，妳的那個位置是最好的，最前排，而且剛好在鋼琴前面。」我說，那位置可是比賽時主審的位置呢。
　　「會的～掰掰囉。」賴家瑩揮著手，頭也不回地走掉。

　　真是的，還是一樣不讓我送她回去呢。
　　我為了什麼彈琴？
　　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歡彈琴。
　　而且我也知道。
　　本來已經不再觸碰鋼琴的指尖，現在為了妳而在琴鍵上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