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鈴亞的演奏會還有兩天,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二分。
地點在鈴亞的家,我們剛練完了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D大調_作品381。
最大的好消息,就是現在手已經不會再不聽使喚了。
「今天就先練到這裡吧?」我擦了擦額頭上薄薄的汗水說,雖然練琴室裡面有開冷氣,但是一直繃著神經彈奏還是讓人覺得很燥熱。
「嗯。」鈴亞邊抽了幾張紙巾給我邊說:「我好像還沒跟你說過吧?後天我們的四手聯彈是壓軸場哦。」
「啊?為什麼排到壓軸場?」我有點訝異,畢竟一般而言,在個人演奏會裡面,會有與來賓四手聯彈的已經不多了,把四手聯彈放到最後一場的更是少之又少。
「因為外界都很期待我們兩個合奏啊,我想了想之後就決定把他放到壓軸了。」鈴亞笑了笑,走到冰箱拿東西。
「可是就算是如此,也不應該排到壓軸去吧?」我說。
「我是覺得沒關係啦。」鈴亞拿了杯牛奶給我後說:「還是說你不想跟我一起謝幕?」
「痾,我是不太想跟妳一起謝幕沒錯。」我接過鈴亞的牛奶後說:「畢竟那是妳的演奏會,最後結尾有兩個人一起謝幕,我覺得有點詭異。」
「摁…不然這樣,我在結束的時候再回去SOLO一次個人版本的鋼琴奏鳴曲D大調?」鈴亞問。
「這樣好嗎?」我想了一下後說:「算了,現在叫妳多練一首個人版本的曲子,好像也不太好。」
「所以你決定得如何?」鈴亞笑了笑後接著說:「我是覺得兩人一起謝幕感覺也不錯,滿有畫面的。」
「是啊,很有畫面。」我點點頭。
「那就定案是壓軸囉~?」鈴亞看起來有點開心。
「妳看起來都那麼開心了,看來我也不能說不行吧?」我笑著說。
「那你明天還要來練嗎?」
「沒有吧,畢竟這是妳的演奏會,明天妳先練妳其他的曲子吧。」我指著太陽穴說:「而且這幾天的練習已經讓我記起來妳彈奏的方式了,我自己會在家練好,替妳做好最好的伴奏。」
「這麼讓人感動啊。」鈴亞坐了下來。
「畢竟我怎麼說也是伴奏嘛。」我聳聳肩。。
「鈴亞,妳覺得我的琴藝有回來嗎?」我想了一下後補充:「跟以前一樣。」
「怎麼可能會跟以前一樣呢。」鈴亞笑了出來。
「…」我喝著牛奶,沒有答話,等著她說下去。
「畢竟你也隔了七年沒彈琴,就算技術回來了,音色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了。」鈴亞想了一下後說:「以前大家都說,你的音色就像是油畫一樣,一層又一層,是很有層次、卻又帶點憂鬱的音色。」
「但是你現在的音色,大概是因為也過了七年不一樣的人生的關係吧!總覺得好像更不一樣了。」鈴亞喝了口牛奶後說:「變得更有故事性了。」
「所以,技術層面妳覺得呢?」我問。
「如果說是跟以前比的話,雖然差距幾乎是微乎其微的距離,但是還是有差。」鈴亞皺著眉頭想了一下後說:「畢竟我們一起練四手聯彈也是好一陣子了,你的功力我是清楚的。」
「嗯?」我喝著牛奶,好奇著她的答案。
「如果今天是單論技術,我認為還是我佔上風。」鈴亞滿有自信的。
「那如果不是呢?」我問。
「但是如果今天是比賽,就不一定了。」鈴亞聳聳肩後說:「坦白說,過去的我是一直在追逐著蘇辰光的背影跑,縱使我們都被稱作鋼琴天才,但是我知道你我的天份依舊還是有著一段差距在。」
「那是因為妳在比賽容易緊張的關係。」我說。
「不,坦白說,我認為我以前就算在比賽沒有因為緊張而失誤,我跟你之間還是有著一段差距,就算那差距是微乎其微,但我還是感覺得出來。因為我自己在練習時,縱使練習出了連比賽時都無法比擬的最完美的狀況,依舊跟你有段些微的差距在。」鈴亞說。
「…」我沒說話,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你跟秀玉老師都認為只要我不失誤,其實我們兩個實力是旗鼓相當的,也許我們兩個的實力真的是差不多,但是我們兩個同樣都在每一次的比賽中進步,而我卻始終差你那麼一步。」
「講得好像我沒輸過妳一樣。」我失笑。
「是啊,那次我好不容易趕上了你,卻隔沒多久又被你甩開了。」鈴亞也笑了。
「所以妳還沒有說對於我現在的評語呢。」我說。
「現在的蘇辰光如果只論技術,大概是以前的蘇辰光的九成吧。」
「那如果論整體而言呢?」
「我認為已經超越以前的蘇辰光了。」鈴亞說。
「這麼看得起我。」我失笑。
「摁啊,我很認真。」鈴亞頓了頓後說:「我不認為我跟七年前的蘇辰光差距會這麼小。」
「嗯?」
「七年前的你琴藝的確很厲害,但是實在是很難想像七年前的你可以在第一次四手聯彈時就把我逼到絕境。」鈴亞說。
「那次妳有被我逼到絕境?」我有點驚訝。
「說絕境是有點太誇張了,雖然那次你的速度與精準度都還沒有完全回來,但是畢竟以前的功力很紮實,而且又在秀玉老師那裡練習了一個月,所以在我看來啊!你的音色絲毫沒有減弱的感覺,反而變得更霸道了。」鈴亞苦笑著說:「那一次彈完我就覺得,找你來跟我四手聯彈還真是錯誤的選擇啊!太自虐了。」
「我一直以為那一次妳只是稍微認真地應付我而已耶。」我說。
「雖然沒有到完全被逼到絕境,但是很認真倒是真的,完全不能鬆懈啊。」鈴亞點點頭。
「那現在的我呢?跟一個月前比?」我問。
「我現在只祈禱你後天不要突然又像第一次練習那樣子就好了。」鈴亞笑了出來。
「痾,這個妳倒是可以放心。」我笑了出來。
看來鈴亞似乎很介意第一次練習時我突然暴衝的行為呢,哈哈。
「所以妳現在給我的評價現在到底是如何?」我看著鈴亞問。
「很厲害,非常厲害,不過還是差我一點。」鈴亞說完,笑到眼睛都瞇起來了。
「好吧。」我聳聳肩,預料中的答案。
「我很期待明年的華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哦。」鈴亞說。
「嗯?」我看著她。
「畢竟當年你失控,而我也輸掉比賽啦~」鈴亞聳聳肩說:「那次我認為我並沒有什麼失誤哦,結果也是連第六名都沒有。」
「…」我靜靜地沒有說話,等待鈴亞說下去。
「那時候如果你沒有失控,也許你有機會拿下第五或第六名呢。」鈴亞笑著說。
「…也許吧。」我嘴角往上擠了擠笑容。
「嗯…害你想起不開心的事情嗎?」鈴亞端詳著我一下後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沒事啦。」我揮揮手笑著說。
華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啊…
曾經讓我不願意再面對鋼琴的比賽啊…
嘆了口氣,腦海浮現的,是在我後面努力地推著我走的,那個女孩的身影。
*** ***
晚上,我跟賴家瑩在一中街吃完晚餐後閒晃。
「欸!哪有人後天就要上台表演了還跑出來逛夜市的。」賴家瑩用著地瓜球的叉子戳我的手臂說。
「也不想一下是誰把我抓出來的…」我說。
「嘻嘻,不可以嗎?」賴家瑩繼續用著叉子戳著我的手臂。
「可以,妳開心就好。」我聳聳肩,無可奈何。
「那你今天跟范小姐練習得如何?」賴家瑩問。
「很好哦。」我舉起左手後說:「現在手都不會痛不會抖了,雙手不會再談到一半不受控制了,所以今天練習了好幾次呢。」
「所以後天你跟范小姐可以彈出最好的表演囉?」賴家瑩叉了一個地瓜球給我。
「應該說,我會讓她可以發揮出最完美的表演。」我接過地瓜球後說:「畢竟是她的演奏會嘛。」
「要不要去那裡坐一下?」賴家瑩指著水利大樓外面的石椅說。
「哦,好哇。」我點點頭。
我跟賴家瑩走到了石椅坐了下來,晚上的一中街一直以來都是人來人往的,有時候這個時間還會有人在這裡彈吉他駐唱呢,但是今天沒有就是了。
「這裡今天沒有人彈吉他耶。」賴家瑩說。
「是啊。」我點點頭。
「那下次如果這裡沒人彈吉他,你去搬鋼琴來彈。」賴家瑩撥了撥瀏海說。
「…不好吧。」我嘆了口氣後說:「鋼琴很重的,而且這裡人來人往這麼多人,光是要搬進來就很困難了。」
「好吧,也是。」賴家瑩笑笑地聳聳肩。
「怎麼妳今天感覺起來不太一樣?」我看著她說,她今天感覺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賴家瑩皺著眉看著我。
「該說特別開心嗎…」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差異。
「所以我平常看起來是很不爽嗎?」賴家瑩表情古怪地看著我。
「…也不是。」我搖搖頭後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
「你才怪怪的。」賴家瑩笑了出來後說:「說哦!是不是今天跟范小姐練習擦出了什麼火花啊?」
「才沒有哩。」我嘆了口氣後說:「我怎麼可能跟她擦出火花啦!不要亂想。」
「誰~知~道~啊~」賴家瑩故意在每個字的字尾拉長了音。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你是蘇辰光先生嗎?」兩個應該是一起出來逛街的女孩子走向我後問。
「嗯,我是,請問妳們是…?」我禮貌性地問。
「哦~我們有在聽鋼琴演奏會,以前也有聽過你彈琴。」其中一個妹妹頭瀏海的女孩子說。
「這次想說你有要在范鈴亞小姐的演奏會上跟她四手聯彈,想說過來跟你說聲加油。」另外一個綁馬尾的女孩子說。
「哦…」我點點頭後笑著說:「嗯,謝謝妳們,我會加油的。」
「摁摁,加油哦!」妹妹頭瀏海的女孩對著我豎起大拇指。
「那是你女朋友嗎?好漂亮哦。」綁馬尾的女孩子指了指賴家瑩說。
「真是的,只是要說個加油而已,不要打探人家隱私啦!」妹妹頭瀏海女孩對著綁馬尾的女孩說。
「哦!好啦~蘇辰光先生要加油哦!掰掰~」綁馬尾的女孩子露出了很陽光的笑容。
「摁,掰掰。」我微笑點點頭。
「剛剛被說漂亮妳很爽齁?」我說。
「嗯?有那麼明顯嗎?」賴家瑩傻笑著。
「妳哦。」我點了賴家瑩的頭一下。
「嘖嘖,你才爽勒,還可以遇到女粉絲的豔遇。」賴家瑩用手肘撞了我兩下。
「那個哪叫豔遇啊,只是走了過來幫我加油打氣而已。」我苦笑著。
「是齁!」賴家瑩笑嘻嘻地接著說:「所以我就說囉,真的很多人很希望你回去彈琴呢。」
「嗯,我知道。」我莞爾。
「畢竟這麼能夠感動人心的音色,如果不再飛揚,就真的太可惜了。」賴家瑩說完後,轉過來柔柔地笑著說:「這種能夠感動人心的幸福音色,應該讓更多人聽到才是呢。」
「好啦,我知道。」我笑了笑。
我跟賴家瑩此刻都沒有說話,也許是在享受著這寧靜的一刻。
我在思考著後天怎麼讓鈴亞的演奏能夠更突出、更完美,讓我們的四手聯彈可以為她的演奏會畫下完美的句點。
那她呢?她又在思考著些什麼呢?
「啊!!!!!!!!!」坐在我旁邊的賴家瑩突然尖叫了起來。
「怎麼了?」我從思緒中被拉了出來,一轉頭看著賴家瑩站到了石椅上,一臉驚恐。
「有狗狗!」賴家瑩說指著她的前方。
我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了過去。
是一隻還在幼犬時期的…嗯…應該是柴犬吧。
賴家瑩的這個反應,讓我不知道她是害怕還是興奮了。
「來。」我對著小狗招手,而那隻小狗也便直接跑到我這裡來,讓我可以抱起他。
「…你不怕狗哦?」賴家瑩探頭探腦地端詳著我。
「不怕啊,小狗有什麼好怕的,而且這隻小狗那麼小。」我抱著小狗,他的身上很香,應該是有人養的,只是跟主人走失了而已。
「妳該不會怕狗吧?」我皺著眉頭、賊賊地看著賴家瑩說。
「我、我才不怕!」賴家瑩挺起胸膛說。
「那妳來抱抱他。」我把小狗抱往賴家瑩的方向。
「啊~~你不要過來!」賴家瑩叫了一聲後指著我說。
「妳就很怕狗狗嘛!」我說。
「對啦!我就是怕狗啦!」賴家瑩看起來快哭了,有點可愛、好笑又有點可憐。
由於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小狗的主人,我跟賴家瑩便繼續坐在石椅上,而小狗趴在我的大腿上睡覺著。
「妳要不要趁小狗睡覺時摸摸他?」我問。
「我不要。」賴家瑩的臉上閃過一絲期待後,接著有點恐懼地說:「我哪知道他會不會在我摸他的時候突然醒來咬我。」
「妳是因為被狗咬過所以怕狗嗎?」我問。
「也不是,我是被路邊的流浪狗追過。」賴家瑩說。
「那不就跟我一樣。」我笑著說。
「可是你又不怕狗!」賴家瑩說。
「我指得不是怕狗啦,我當然不怕狗啊,我很喜歡小動物。」我笑了笑。
「不然你是指什麼?」賴家瑩問。
「鋼琴囉。」我聳聳肩後說:「我們對於事物的恐懼都是一樣的,但是要學著去克服,才能繼續往前走。」
「我不覺得克服怕狗這件事情跟往前走有什麼關係。」賴家瑩的臉很有趣,像吃到酸梅一樣。
「搞不好妳會覺得小狗很可愛啊。」我笑著說。
「哼,我才不要。」賴家瑩看了一下錶後說:「我要去坐車了啦!不理你了。」
「走之前摸一下小狗?」我指著趴在我腿上熟睡的小傢伙。
「嗯…那你要留在這裡等他的主人?」賴家瑩指著小狗說。
「是啊,妳要坐車先去坐沒關係。」我點點頭。
「嗯…」賴家瑩的表情很猶豫。
「先生先生,不好意思,這是我們家小胖。」一個看起來大概正在念大學的女孩子跑向我說,並接著說:「真不好意思,給你帶來麻煩了。」
「不會,他很乖。」我笑了笑,把小狗抱了起來,準備遞給那個女孩子。
在抱給女孩子的時候,賴家瑩突然伸出手,輕撫著狗狗的頭。
「以後要乖乖的哦,不然爸爸媽媽會擔心的。」賴家瑩柔柔地說。
「妳最後還是摸了嘛。」我看著女孩抱著小狗離開後說。
「恐懼總是要克服的啊。」賴家瑩笑著聳聳肩,看了一下錶後說:「好啦,我真的要走了。」
「摁。」我點點頭。
「恐懼就像是黑夜一樣,是用來映襯星星有多麼亮眼的啊。」賴家瑩笑嘻嘻地指著天空。
就算這裡因為光害的關係,一顆星星也看不到。
我依舊可以看到那照亮我內心恐懼的,閃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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