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四十三分,鈴亞的演奏會後台。
  其實我現在有點後悔答應鈴亞當壓軸的,因為鈴亞的演奏會是從六點半開始,到晚上九點結束。
  雖然鈴亞中間有下台換衣服的短暫休息時間,但是我從六點開始就一直在後台了。
  很緊張,非常緊張,已經整整七年沒上台了,就算練習的時候狀況已經完全調整好了,但還是忍不住很緊張。
  十指一直在空氣彈奏著,揣測著等一下會發生的情形,想像著等一下與鈴亞要一起合奏出什麼樣子的表演與音色。
  會不會等一下雙手又開始不聽使喚了?會不會等一下彈奏到一半雙手又開始僵硬了起來?

  真糟糕,時間等越久,內心就越是難以平靜。

  「還好嗎?」曉惠走向我問。
  「還可以,只是有點緊張。」我看了曉惠後面一眼後說:「妳怎麼可以進來?警衛沒有攔住妳?」
  「我跟警衛說我是你姊姊,他就讓我進來囉。」曉惠走到我旁邊坐下,笑著說:「長得漂亮就是這種時候最有用!」
  「講成這樣。」我失笑後問:「小楓呢?妳放他在觀眾席這樣好嗎?」
  「有我老公陪他,沒事的。」曉惠笑笑。
  「嗯。」我點點頭,雙手繼續在空氣中彈奏著。
  「秀玉老師沒有在這裡陪你,會緊張吧?」曉惠問。
  「是啊,畢竟以前有演奏會或者比賽的時候,她都會在後台安撫著我,而她現在正坐在前面的特別觀眾席,當然沒時間來陪我囉。」我手中的動作沒有停下來說。
  「還真是比媽媽更像媽媽呢。」
  「畢竟爸爸跟媽媽都要忙著工作啊。」我閉上雙眼,雙手依舊在空氣中彈著琴說:「我從來不怪爸媽給我們的陪伴太少,因為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們才這麼忙碌的。」
  「所以那次在華沙,你才會失控。」曉惠頓了一下後說。
  「也許是吧。」我睜開雙眼,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曉惠不解地問。
  「沒什麼,只是想到…雖然爸爸媽媽好像一直以來都很少時間陪我們,畢竟他們要上班,我們要上課又要學琴,但是真的失去他們的時候,才發現其實我們彼此的關係沒有想像中生疏呢。」我笑著說。
  「……」曉惠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以前總覺得很不了解爸爸跟媽媽,但是其實仔細想起來,當我們真的了解自己的時候,就多少可以更了解他們了。」我腳在空氣中踩起了踏板說。
  「嗯?」曉惠的表情顯得有點興致。
  「不管是喜歡吃的東西、刷牙的方法、削水果的方式,還是常說的話,都看得到爸爸媽媽的影子呢。」我彈著空氣中的黑白鍵,看著曉惠笑著說:「看來我們其實沒有想像中跟爸爸媽媽那麼疏離,對吧?」
  「嗯,是啊。」曉惠苦笑著點點頭。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妳趕快去前面跟姊夫會合,好好看我表演。」我看著曉惠說。
  「嗯,加油哦。」曉惠豎起大拇指。
  「一定的。」我左手在空氣中彈琴,右手豎起了大拇指。

  看著曉惠離開。
  又看著工作人員走向了我,準備提醒我準備上台。
  我想,我已經知道我等一下,該怎麼用琴聲說出什麼故事。
  該用什麼音色,來讓鈴亞的演奏會完美謝幕。

  在掌聲中走到了舞台。
  看向那個正對鋼琴的位子,該坐在那裡的女孩卻不在。

 

  **** 秀玉老師的觀點 ***

 

  辰光與鈴亞向觀眾們鞠躬後坐了下來。
  莫札特的鋼琴鳴奏曲D大調作品381一開始是很快速地聯彈,辰光與鈴亞的默契很好,配合地很巧妙。
  但是總覺得辰光的音色前幾天練習時不太相同,是心不在焉嗎?還是手的症狀又開始了?導致他沒辦法全心全意地去彈琴呢?

  等等,辰光的音色開始變了。
  他開始認真地彈起鋼琴了。

  這真的是辰光的音色嗎?跟先前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先前練習的時候,撇除掉第一次練習不談,可以感覺得出來辰光雖然在盡力做好伴奏的角色,但是畢竟他的個人特色太鮮明,一直以來都很容易搶到了主奏的音色,會使得一首曲子的主奏的音色沒辦法完全發揮出來。
  而在最後一次看他們兩個練習時,辰光已經可以當好一個非常好的伴奏了。
  但是跟現在又不一樣了。

  辰光在這幾次練習時,已經完全了解鈴亞彈奏的節奏與音色。
  所以他選擇用了更厲害的彈奏方式,來顯現鈴亞的音色。

  一種仔細聽,才聽得出來的內斂。
  辰光將自己的音色隱藏了起來,進而凸顯鈴亞的音色,讓鈴亞亮麗的顏色猶如水彩一般在會場渲染開來。
  而又不時將自己的音色,用含蓄又不影響主奏的方式彈奏出來,將鈴亞的音色推向更亮麗的位子。
  就像是油畫裡面最底層的內色,是為了顯現後來再加以塗上的顏色的韻味一樣。
  辰光現在甘願做那個第一層被塗上去的顏料,就只為了凸顯鈴亞的音色有多麼動人與亮眼。

  也許就是因為辰光的音色比一般鋼琴手來的多了一些層次與憂鬱,所以辰光不禁仔細地去了解自己的音色,更仔細去品味了鈴亞的琴音。
  所以他得出了最好的結論,他挑選出了最完美的演奏方式來襯托出鈴亞的音色,又不會讓人覺得伴奏顯得空虛,讓整首曲子完全恰到好處。

  真是厲害過頭了,我的天才兒子。

  兩人的琴音輕輕地碰撞,輕輕地圍繞著旋律。
  雖然鈴亞的主奏相當顯眼,辰光刻意將他的音色變得內斂。
  但是在我耳中環繞的旋律,就相當於兩個人在舞台上輕輕地跳著華爾滋。
  一次又一次,重複又重複。
  鈴亞的腳步輕盈而亮麗,高貴又不失活潑。
  辰光則是穩重又專注,一心將鈴亞捧上舞台最美麗的位置。

  兩人的強音與弱音的漸層,使人著迷。
  兩人在速彈的時候,使觀眾心在飛舞。
  兩人的精準度,完美地貼著節拍,舞動著最美妙的旋律舞姿。

  該怎麼說呢。
  現在舞台上,鋼琴邊。
  坐著兩位同年級層的鋼琴巨匠。
  彷彿就像是,巴達奇芙絲卡以及莫札特的合奏。

  這首四手聯彈好聽嗎?
  看看台下的觀眾吧,看看每個目瞪口呆的表情吧。
  這首四手聯彈好聽嗎?
  好聽得過分了。

 

  *** 辰光的角度 ***

 

  看向鋼琴的正對面,該是女孩坐著的位子空空的。
  我與鈴亞坐了下來,互相看了一眼。

  鋼琴鳴奏曲D大調作品381一開始就是兩人的快速彈奏。
  我跟鈴亞的配合度不錯,在這最一開始最容易完全搗亂的小節,就抓到了彼此的默契。
  但是鈴亞的音色似乎正在告訴我什麼事情。

  她在告訴我,蘇辰光,你要認真點彈。
  她在告訴我,蘇辰光的實力不應該是這樣。
  我知道,所以我做好了最好的準備。

  所以我熟記了鈴亞主奏的音色。
  所以我熟記了自己伴奏的音色。

  我記得了彼此強弱音的落點。
  我記得了彼此最凸顯出自我的音色在哪一個音符。
  我記得了彼此會在哪個節拍上踩上踏板的力道。
  我記得了彼此在快速彈奏時,會將哪個音彈的亮眼、哪個音顯得陰沉。

  這些,我都記得。
  我只是不知道,我該用琴聲,去寫出什麼樣子的故事。
  但是我的腦海裡面,徘徊著許許多多,我想藉由琴鍵表達的故事。
  現在有好多好多的畫面,在我腦袋裡面宛如相片一樣一張一張地翻了出來。

  小時候跟曉惠搶零時、爭玩具時的畫面。
  稍微長大時,我跟曉惠一同學著音樂,偶爾交換樂器玩,兩人互相嬉鬧著。
  再長大了點,曉惠為了男朋友跟家人吵架,在我彈琴時,在我旁邊靜靜地哭著。
  華沙蕭邦大賽時,哭著告訴我父母親空難的悲痛。
  高中畢業不久後,她嫁給姊夫時,臉上微微漾起的幸福紅暈。
  第一次抱著小楓時,那初為人母的模樣。
  以及每每我回家時,央求著我不要去混黑社會的模樣。

  第一次遇到秀玉老師時,當時還是大學生的秀玉老師摸著我的頭那溫柔的畫面。
  在秀玉老師家時,淘氣地說不練琴,結果零食被秀玉沒收時的樣子。
  在秀玉老師家時,曬著冬天的太陽,伴隨著秀玉老師溫柔又優美的琴聲睡著的模樣。
  第一次出賽時,秀玉老師看起來比我還要顯得緊張的樣子,讓我笑得緊張感都沒了。
  讓秀玉老師開車載時,出了車禍,老師關心我比關心她自己還要多的模樣。
  秀玉老師嫁給師丈時,那時候我還穿著小小的西裝,當了她的花童的畫面。
  秀玉老師把還是小寶寶的詩吟抱回家時,要我去摸摸詩吟的頭、告訴我那是我妹妹時的模樣。

  第一次遇到陳定時,他是個活潑好動的小男生,但是當我彈琴時,他卻靜靜地在我身邊聽得模樣。
  長了大一點時,我在音樂教室彈琴,而他卻被訓導主任從教室裡頭叫了出去,只因為跟人家打架。
  上了高中後,兩個好朋友的距離變遠了,縱使他每次打架我都沒有到場,但是我每次比賽,他卻都坐在台下。
  不彈鋼琴後,我說想跟著他混跡黑社會時,他面有難色的神情還烙印在我的記憶裡。
  在鐵虎盟時,他總告訴我,有什麼有關法律責任的事情就交給他就好了,我只要幫他照料他無法顧及的事情就好了。

  第一次在比賽會場時遇到鈴亞時,鈴亞很有禮貌地跟我點頭,並跟我互相打氣。
  在選手等候室時,跟鈴亞一起喝著牛奶,靜靜地看著彼此的譜本時的畫面。
  鈴亞第一次贏過我,我們在後台互相為對方下一次的比賽加油時的畫面。
  當鈴亞知道我不再彈琴時,無奈地告訴我她希望我回來彈琴的畫面。
  這幾天跟鈴亞一起練習時,她難以掩飾的快樂的畫面。

  小時候時,跟著爸爸玩著拋接球的遊戲時的畫面。
  小時候時,跟曉惠在外面玩得全身髒兮兮,回家被媽媽罵的畫面。
  青少年時,爸爸每天回家時,明明一身疲憊卻還是拿了一瓶冰牛奶放到鋼琴上,要我早點休息的畫面。
  青少年時,媽媽每次跟曉惠爭吵完,一個人躲在客廳角落偷偷啜泣的畫面。
  華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前,爸媽由於要先忙於工作,在機場擁抱我跟曉惠,替我加油的畫面。

  因為有了這些畫面,所以成就了現在的我。
  因為有了這些回憶,所以我的音色比起七年前更加飽滿。
  因為有了這些寶藏,所以我現在的伴奏努力把鈴亞的主奏推到更高的頂峰上。

  因為我一直以來都不是一個人。
  我只是一個人在鑽牛角尖,傻傻地自我放逐而已。

  在我徬徨恐懼的時候,總是有人一直待在我身邊。
  用著他們的光芒照亮著我,而我卻一直渾然不知。

  但是卻出現了一個耀眼的女孩。
  散發著亮麗的光芒,出現在我的人生。
  她任性、固執、善良又溫柔,她任性地走進了我的人生,擦掉了鋼琴上的灰塵,撫去了我心中的畏懼。

  而那個用光芒照亮我的黑暗的女孩,依舊不在位子上。
  而那個推了我一把、想聽到我彈琴的女孩,依舊不在位子上。
  而那個我最想讓她聽到琴聲的女孩,依舊不在位子上。

  曲子要結束了。
  沒關係,我想…下一次換我的演奏會時,我會呈現一個更好的蘇辰光給她。

  我跟鈴亞站了起來,我將手伸了出來。
  鈴亞看到我的動作後,看了我一眼,我對著她笑笑,鈴亞也笑了。
  鈴亞將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心上,挽起禮服,微微對著觀眾席鞠躬。

  滿堂喝采,我想,這次的表演,應該夠好了吧。
  但是我最想看到的那個人,位子依然是空的。
  但是我最想聽到的喝采,並沒有在耳中響起。

 

  ***    ***

 

  「哈哈,抱歉啦,沒去看你們的四手聯彈。」床上的賴家瑩看到我後,笑嘻嘻地搔搔頭。
  「嗯,沒關係。」我拉了張椅子,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怎麼又住院了?」我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點滴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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