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LONELY TOWN

　　「所以你現在是要先為了預賽練習囉？」賴家瑩坐在我旁邊，聽我練完琴的時候問。
　　「是啊，決賽是半年後的事情，預賽是四個月的事，當然要先為了預賽練習囉。」我站了起來，走到櫃子拿起了比賽的相關資訊。
　　「預賽很難嗎？」賴家瑩跟著站了起來，走到我旁邊問。
　　「當然囉，就算是預賽，也是集結了許多世界頂尖的鋼琴選手。」我把參賽者名單拿給賴家瑩看後說：「這一百八十多位裡面，全部都是十七到二十八歲的一流好手，妳看倒數第二個那個王大中，他就是上次大賽裡面的第二名。」
　　「他很厲害嗎？」賴家瑩想了一下後補充：「那時候如果你沒有失控，你會輸給他嗎？」
　　「不一定，因為我跟他在國外比過幾次比賽，我沒有輸過他。」我聳聳肩。

　　王大中的實力我很肯定，以鋼琴手而言，他的確是非常厲害。
　　但是，還沒有厲害到令人畏懼的地步，縱使他是上屆鋼琴大賽的第二名，也還不會讓我感受到強烈的威脅。
　　因為這份名單裡面，我認得出來的人，就我個人而言還有比他更厲害的鋼琴手。

　　「我那時候有看報導，他好像滿自大的齁？」賴家瑩看著選手名單問。
　　「是啊，所以對於他之前在國外比賽沒贏過我這件事情，他好像滿耿耿於懷的。」
　　「你仇人還真多啊！」賴家瑩笑了出來。
　　「我跟他可不是什麼仇人，只是單純比賽上的競爭對手，而且又都會說中文，所以碰面的時候還是會稍微打個招呼。」我指了指出場順序第十二個人名說：「比起王大中，我覺得這個人更厲害，雖然上次決賽中她跟鈴亞一樣也落選。」
　　「嗯…Midorikawa Hana…」賴家瑩讀著名單上的拼音後轉頭問我：「綠川花小姐？」
　　「妳會日文？」我很訝異。
　　「嗯，學過一點點哦。」賴家瑩笑了出來後說：「綠川小姐也是非常厲害的鋼琴家呢。」
　　「是啊，我知道。」我點點頭。

　　綠川花，在日本被評論為是天才中的天才的鋼琴選手。
　　曾經我遠道日本比賽時，交手過一次。
　　我們在比賽會場的後場第一次見面時，因為她學過一點中文，所以我們兩個當時有小聊一下，算是有點小認識。
　　而且在波蘭準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時，我們也在後台替彼此打氣過。
　　在日本比賽時，也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碰面，在她出場前，我認為那場比賽的金牌應該已經可以說是勝券在握了。
　　但是她一出場，我便知道那場比賽我大概與冠軍無緣了。
　　是個非常厲害的選手，她的音色是目前我所遇過的選手裡面最多元、最廣泛的，能夠將亮麗的音色表現至極，也能將憂傷的曲子表演地極為動人。

　　雖然不能因為幾次共同的比賽就去決定鋼琴手的優劣，但是我自己給予的評價來說，綠川花的實力比王大中還要來得厲害多了。
　　畢竟當年蕭邦國際鋼琴比賽結束時，我的失控是琴壇的一個新聞，她沒得名是更大的新聞。

　　這樣子大概就可以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厲害的鋼琴手了。
　　她的實力，是整個琴壇都肯定的。
　　而且肯定的程度，是對於她將國際比賽的冠軍抱回家，都完全不令人意外的等級。
　　畢竟是個從八歲開始就稱霸每場比賽的第一名啊，日本…不，應該說東亞的鋼琴手們對於她這次即將再度參加蕭邦國際鋼琴比賽也都有著高度關切。

　　「我曾經看過綠川花小姐的演奏哦！」賴家瑩想了一下後說：「之前她有來台灣辦過演奏會，我有去聽。」
　　「哦？」我看著譜回應著。

　　其實我大概知道賴家瑩指得是哪一場演奏會。
　　因為綠川花也只有來台灣辦過一次演奏會，而且那一次來台灣時，還有請託台灣的友人找我，說是想找我見個面，聊聊天。
　　只有兩面之緣的人，還真是有禮貌的日本人啊。
　　但是我僅用我已經退出琴壇的理由婉拒了她的邀約，現在想想對她真是不好意思。

　　「妳覺得她的琴藝怎麼樣？」我翻著譜說。
　　「很厲害。」賴家瑩點點頭。
　　「…」我沒回話，因為覺得她有多厲害，至少也形容一下嘛…
　　「她彈出來的音色很能震懾人心，而且磅礡有力。」賴家瑩看我沒有回應，便搔了搔下巴想了一下後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就是覺得她非常厲害。」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
　　「你聽過她彈奏？」賴家瑩問。
　　「沒聽過的話怎麼會這麼肯定她的實力呢？」我失笑。
　　「也是～」
　　「而且我還跟她比賽過。」我說。
　　「…」賴家瑩看著我，眨了眨眼睛。
　　「結果我輸了，那次我只有拿銀牌。」我聳聳肩後說：「她真的非常厲害。」
　　「天啊，那你這次怎麼辦？」賴家瑩的表情有點傻住。
　　「嗯？不怎麼辦啊。」我失笑。
　　「什麼不怎麼辦啊！」賴家瑩的表情有點無奈。
　　「輸家不會永遠是輸家，贏家也不會一輩子都是贏家。」我說。
　　「也是，而且我也相信你不會輸的。」賴家瑩拍了我的頭一下說：「所以你選好了要用哪首曲子參賽了嗎？」
　　「嗯嗯，剛選好。」我把譜拿起來給賴家瑩看說：「蕭邦練習曲作品10第1號。」
　　「這首曲子很難嗎？」賴家瑩接過我的譜問，看著她看不懂的鋼琴譜。
　　「當然囉，非常難。」我看著賴家瑩手上的譜說：「鋼琴家霍羅威茨說過，對於他來說最困難的蕭邦練習曲就是這一首，並拒絕公開演奏。」
　　「所以你要彈奏這麼難的曲子？」賴家瑩的表情有點傻眼。
　　「難是還好，畢竟以前也有練過，累倒是真的。」我說。
　　「為什麼會累？」賴家瑩歪著頭問。
　　「哪，我彈一段給妳看。」我把賴家瑩手上的譜拿了過來。

　　然後輕輕地在鋼琴上彈奏著。
　　蕭邦練習曲作品10第1號這首曲子之所以很難，因為不僅是速度與精確度的關係，對於演奏者的手指更是一大折磨與考驗。
　　右手部分的琶音是基於十度和弦，音域廣達六個八度：左手部分為緩慢的八度旋律。此曲的困難之處在於右手轉換位置時樂段依然連續。
　　對於手指不夠長的鋼琴手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一首曲子，右手的快速移動在整首曲子的演奏裡面非常重要，同時也是對於鋼琴手右手的靈敏度與精準度的一大考驗。

　　不夠快，整首曲子就毀了。
　　不夠準，整首曲子也毀了。

　　也許我應該跟霍羅威茨一樣，拒絕在公開場合上彈奏這首曲子的。
　　拿這首曲子來做參選曲，根本就跟自殺沒兩樣。
　　彈得夠精準，就是夠精準，但是這不足以成為評審讓我入選的條件。
　　還要再多點東西進去，讓評審知道這不僅是蕭邦的作品，而且現在在彈奏的人是蘇辰光。
　　否則光是要彈得準確、漂亮，雖然這曲子很難，但是還是有很多鋼琴手可以辦到。

　　但是假如不拿這種難度高的曲子去比賽，要入選的機率自然就下降了不少。
　　而且如果不用這種高難度的曲子比賽，自然就失去意義了。
　　我要的，是告訴過去那些喜歡聽我彈琴的人，我回來了。

　　「你要用這首曲子去比賽？」等我彈完之後，賴家瑩問。
　　「是啊。」我停下來，甩甩右手。

　　好久沒彈了，雖然大致上都有對在拍子上，而且音也沒彈錯。
　　但是還是有點吃力，被許多鋼琴家認為最難的曲子果然不是那麼好駕馭的。

　　「感覺好難哦。」賴家瑩拿起了譜說。
　　「是啊，不簡單。」我笑著點點頭後說：「可是基本上可以參加蕭邦國際鋼琴比賽的人，通通都是不簡單的人，如果彈太簡單的音樂，很容易就被刷掉了。」
　　「因為鑑別度不高嗎？」賴家瑩歪著頭，翻著譜。
　　「嗯嗯，而且基本上可以參加蕭邦國際鋼琴比賽的選手們，都已經可以算是世界頂尖的鋼琴手了。」我的手指在琴鍵上稍微敲了幾下後，停下來接著說：「如果選奏的曲子跟其他選手相比顯得太無聊的話，那真的會很危險。」
　　「可是不是只是預賽而已嗎？有需要練到這麼困難的曲子嗎？」賴家瑩的手也隨便在琴鍵上面輕輕地點了幾下問。
　　「就因為是預賽，所以要在三百多人當中脫穎而出，更需要可以讓評審印象深刻的曲子。」我站了起來後說：「至於決賽的話，就可以選適合自己音色的曲子了，因為在決賽中，決勝的關鍵就不是技巧上的懸殊，畢竟大家在技巧上基本上都已經大同小異了，決勝的關鍵在於音色與共鳴。」
　　「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麼心機。」
　　「這是秀玉老師教的。」我走到書櫃旁拿了幾本譜起來說：「她出了幾首曲子給我選，練習曲作品10第1號就是其中之一。」
　　「是哦。」賴家瑩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地在鋼琴上點呀點。
　　「對了，妳昨天不是才剛出院？不在家好好休息嗎？」我把譜放回去，倒了杯水給賴家瑩後問。
　　「我怕我在家休養的話，你就不練琴啦。」賴家瑩接過水後，笑嘻嘻地指著我的鼻子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今天的賴家瑩好像比平常沒精神很多。
　　我想可能是因為剛出院的關係吧，所以身體還沒復原完畢，才會顯得有點不舒服吧？
　　看著賴家瑩稍微蒼白的臉龐，但願一切只是錯覺。

　　＊＊＊　　　＊＊＊

　　地點，波蘭華沙。
　　當初收到名單時，預賽的參賽者是大約一百八十幾名。
　　但是在經歷了第一階段的篩選後，剩下約九十名選手。
　　經歷了第二階段，剩下的選手約四十餘名。

　　現在要經歷最後一次決賽選拔。
　　要從四十名選手裡面挑出十個。

　　所以現在在後台的選手準備室準備出場的選手們，各個都是面情凝重。
　　慶幸的是，除了第一階段的篩選我抽到壓軸外，在後面兩階段的篩選都不再是那種不上不下的籤了。
　　在後台也有遇到幾個以前在跨國比賽時，年齡相仿的外國鋼琴家，雖然大家語言沒有相通，但是看到彼此還是會稍微用簡單的英文說聲加油。
　　雖然彼此是競爭對手，但是依舊保有風度，這種感覺滿好的。

　　在五個選手表演完之後就準備換我上場了，大概是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
　　我習慣在比賽前三十分鐘不看譜，所以便索性把譜闔上，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嗨，好久不見。」不是很正確的中文發音，眼睛睜開，是個穿著小禮服的白淨女孩，是綠川花。
　　「Hana小姐，好久不見。」我坐了起來，跟她點點頭。
　　「你還記得我！」綠川花小姐看起來滿開心的，可能是因為我還記得她的關係吧。

　　雖然這兩天同樣都在波蘭，而且選手飯店也都在同一個地方，縱使都可以聽到彼此在舞台上的琴聲，但是我們兩個這幾天一直都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彼此雖然是不熟的兩人，但是在幾乎沒有什麼熟人的地方，能夠遇到可以稍微聊上兩句的朋友，依舊是讓人很溫暖的事情。

　　「坐啊。」我拉了旁邊的椅子給她。
　　「嗯嗯，謝謝。」綠川花小姐笑了笑，壓了壓裙子後擺後坐了下來。
　　「我剛剛有聽到妳彈琴，妳彈得很好。」我說，綠川花小姐在十分鐘前左右上台的。
　　「謝謝。」綠川花小姐微微點頭示意後說：「前幾天你彈琴的時候，我也都有仔細聽哦，你彈得很棒。」
　　「哦，謝謝。」我笑笑。
　　「你比以前厲害好多呢。」綠川花小姐豎起大拇指說。
　　「妳也比以前更厲害了。」我笑了出來。

　　這次在預賽時，大概感覺得出來幾個很厲害的對手。
　　當然，如果沒意外的話，這些對手同樣也會進到決賽。
　　不外乎有鈴亞、王大中還有綠川花小姐，他們在這次的篩選中都表現出了超一般的實力，如果在決賽沒有變卦太多的話，冠軍最大的競爭者大概就是這些人了。

　　「范鈴亞小姐也很厲害呢。」綠川花小姐點點頭。
　　「哦，對啊，鈴亞非常厲害。」我跟著點頭贊成。

　　鈴亞在這次預賽篩選當中所展現出來的實力，比她在演奏會時所發揮的實力來得更厲害。
　　王大中也一樣，打破我對於他傳統的看法，真的是個相當厲害的鋼琴手，跟這次篩選時的鈴亞一樣，都是實力非凡的選手。
　　但是跟我預料的一樣，這次最厲害的對手，還是綠川花小姐。
　　如果預賽的成績有公布出來，綠川花小十之八九會是第一名。

　　「你跟范鈴亞小姐是朋友嗎？」綠川花小姐問。
　　「嗯，我們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了。」我點點頭。
　　「真的哦？那有機會也介紹給我認識吧。」綠川花小姐想了一下後說：「我想多認識一些台灣的鋼琴家。」
　　「嗯嗯。」我失笑，我想綠川花小姐會這麼想，應該就是所謂的...台日友好吧？

　　「Hana小姐，時間差不多了，我該準備上台了。」我站了起來，對著綠川花小姐微微鞠躬。
　　「嗯，請加油哦！」綠川花小姐站了起來回禮。

　　在準備走上舞台前，我待在陰暗的後台準備。
　　我知道這次比賽上，厲害的對手很多，尤其像是鈴亞跟王大中他們這些日以繼夜練琴，只為了雕琢自己琴藝的人，在這場上是完全不會少的。
　　更不用說是像綠川花小姐這種全世界公認的頂級天才鋼琴手。

　　但是我不會輸。
　　閉上雙眼，浮現在眼前的。
　　是那在機場，坐著輪椅為我送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