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決賽現場的後台。
蕭邦國際鋼琴比賽每屆頒發六項大獎及特別獎，賽項的特色是，評判會根據參賽者的實際表現來評定獎項。若他們認為某一獎項無人有足夠資格獲獎，便會從缺，而不會有遞補者。
所以有時候參加的選手們是討論的一大重點，而哪一項獎項在這次比賽中又空缺了也是一個討論的要點。
「呼，等一下加油吧。」鈴亞走到了我旁邊，坐了下來。
「嗯嗯，妳也是啊。」我看到鈴亞後笑了出來。
「秀玉老師跟詩吟呢？」鈴亞問。
「她們去上洗手間，應該等一下就回來了。」
「是哦。」鈴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後說：「你第幾個出場？」
「倒數第二，剛好跟王大中在第一次預賽時的順序對調。」我說，笑了出來。
「王大中是壓軸？」鈴亞很訝異。
「是啊，這次亞洲選手只有妳算比較早出場的不是嗎？」我問，在事前看到的選手出場順序表上，鈴亞好像是第四個。
「是啊，我是第四個，有點緊張。」
「別緊張了，我比較緊張吧。」我喝了口柳橙汁後說：「我前面是綠川花、後面是王大中耶。」
「你會緊張也是因為綠川花吧？」鈴亞笑了出來說：「我看你並沒有把王大中特別放在心上啊。」
「他是很厲害沒錯，我從來沒有否認他實力的意思。」我說。
這讓我想到比完預賽後，剛回到台灣時，我在練琴時，跟秀玉老師的對話。
「我覺得依照你在預賽時的狀況，如果這次名次都沒有從缺的話，我認為你應該會有第二或第三名。」秀玉老師兩手抱在胸前，看著我彈琴說。
「嗯？那第一名會是誰？」我手指並沒有跟著停下，而是繼續在琴鍵上舞動著。
「沒意外的話，應該是綠川花吧？」秀玉老師說，不是很令人意外的答案。
「上次我本來也以為她會是冠軍呢。」我停下手指的動作後說：「但是她卻完全沒有上榜，反倒是王大中奪得亞軍。」
「輸給王大中，你很不甘願齁？」秀玉老師笑著說。
「還好，畢竟那時候隨便一個會彈鋼琴的人成績都會比我好，只是很出乎意料。」我聳聳肩。
「我覺得他這次又會參賽就是衝著你來的。」
「…他有那麼討厭我嗎？」我起來替秀玉老師跟自己倒了杯水。
「不是討厭你，只是因為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所以他才會更想在正大光明的狀況下證明，他比你更厲害。」秀玉老師接過我的水後說。
「隨便他吧，反正我把我自己的比賽彈好就好了。」我喝了口水後聳聳肩說。
我從來沒有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因為在比賽上一旦有了太多比較，只會給自己徒增困擾。
把自己當對手就好了，這樣子才能夠真正的進步。
「你好，蘇先生。」帶著一點日文口音的中文，是綠川花小姐。
「Hana小姐，又見面了。」我站了起來，微微點頭，可能是因為綠川花小姐一直以來都很有禮貌的關係，所以每次遇到她我也跟著禮貌了起來。
然後坐在我一旁的鈴亞一臉納悶。
也是，因為她之前一直沒有跟綠川花小姐有所接觸，所以並不知道綠川花小姐其實學過中文。
「綠川花小姐會說中文。」我對著鈴亞說。
「范小姐你好，等一下請加油哦！」綠川花小姐對著鈴亞微微鞠躬。
「哪裡，綠川小姐等一下也請加油。」鈴亞似乎被綠川花小姐的舉動嚇到了，跟著站了起來。
「也差不多該各自準備了。」我看了一下錶後說。
「嗯，阿光你加油哦，綠川小姐也是。」鈴亞笑了笑。
看著她們兩個離開時，秀玉老師跟詩吟也剛好走了過來。
「剛剛我們兩個走過來時，詩吟還在說，哥哥這個大蘿蔔，有了家瑩姊姊還跟兩個美女聊天。」秀玉老師笑著說。
「秀玉老師，你們不打算去前面準備看比賽嗎？」我笑了笑說。
「準備了啊，只是先過來關心你一下。」秀玉老師說。
「我有什麼好關心的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笑了出來。
「在媽媽面前，你永遠都是小孩子啊。」秀玉老師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哥哥等一下要加油哦！」詩吟有點激動地說。
「會的，不過妳在激動什麼？」我苦笑。
「我…我…我覺得有點緊張。」詩吟吐了吐舌頭。
「又不是妳比賽，跟人家緊張什麼。」秀玉老師拍了詩吟的後腦勺一下。
「我第一次來參觀這種世界性的比賽啊。」詩吟搔搔頭說：「而且還是被堪稱為鋼琴界奧運的華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
「但是你的辰光哥哥可是參加了兩次鋼琴界奧運哦。」秀玉老師摸了摸詩吟的頭。
「蕭邦練習曲作品25-6可不是那麼好駕馭的哦。」秀玉老師對著我說。
「如果不能駕馭，我就不會挑它來比賽了。」我失笑。
「這次，想要演出一個什麼樣子的音色呢？」秀玉老師問，而詩吟則在一旁眨著眼睛看著我。
什麼音色呢？
這還用說，出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 ＊＊＊
綠川花小姐已經表演完了。
真不愧是在連續兩次蕭邦國際鋼琴比賽都是呼聲最高的鋼琴手。
快速，精準，又富含著個人特色與著濃烈情感，無與倫比的音色。
宛如鏡花水月一般，明亮、亮麗、流動又皎潔。
無庸置疑的，是非凡的世界級鋼琴巨匠。
也使得在她後面出場的我跟王大中壓力都大了起來，他的額頭上甚至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換你了。」王大中點了點我的背後說。
「是啊。」我點點頭。
「壓力別太大啊。」王大中豎起大拇指後說：「綠川花真的很厲害，但是對我而言，你是更可敬可貴的對手。」
「是嗎？」我失笑。
「我之所以再度參賽，就是因為我想跟最厲害的那個蘇辰光較勁，不是綠川花。」王大中說。
看來彼此之間給予評價最高的鋼琴手似乎有點出入呢。
不過真是承蒙他那麼看得起我了。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笑了出來。
「蘇辰光先生，五分鐘的評審評議時間過後就換你囉。」綠川花小姐從後台走了過來後說。
「我知道。」我點點頭。
「希望這次可以展現出最好的自己哦！」綠川花小姐笑了出來，然後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擁抱。
「痾…」我跟王大中瞬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
而且王大中的表情很有趣，大概是在說：「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之類的吧。
「上次大賽上你沒有展現出最好的自己，真的很可惜。」綠川花小姐說。
「嗯，我會努力的。」我回頭看了一下已經換下禮服，坐在選手休息區的鈴亞一眼。
鈴亞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對著我豎起了大拇指。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準備上場了。
跟王大中還有綠川花小姐稍微點了點頭後，便走到了舞台上。
拉開了鋼琴椅，深深吸了口氣。
上次坐在這裡時，我因為父母的空難而失控，一度被台灣的鋼琴家們評論為近乎國恥的選手。
這次再度坐在這裡，讓那些一直對我抱持著期待的人們更將期待，讓那些對我不抱期待的人重拾信心。
這次我要彈奏著什麼樣子的音色呢？
右手在琴鍵上快速彈奏著。
還需要思考嗎？不是早就已經決定好了嗎？
左手開始慢慢地步上琴鍵。
我想彈奏些什麼。
當然是那個因為一巴掌所邂逅的女孩。
那個在我還是副堂主時，甩了我一巴掌，讓我整夜被扣在警察局的女孩。
那個說因為我害她失去了一個美好夜晚，硬是跟我凹了一頓早餐的女孩。
那個告訴我鈴亞有在做公益表演，硬是把我拖去酒吧聽鈴亞彈琴的女孩。
那個為了我擦掉鋼琴上灰塵的女孩。
那個總是在我練琴、睡覺時，偷偷跑來我家的女孩。
那個每次都喜歡買一百塊的紅豆餅，但是都吃不完的女孩。
那個喜歡做菜給別人吃，但是連糖跟鹽都分不清楚的女孩。
那個總是不讓我送她回去，堅持要自己坐車回家的女孩。
那個明明身體很差，卻總是很有精神的女孩。
那個粗魯、豪邁，卻又體貼、溫柔的女孩。
看來，我真的是彈琴彈到腦袋有點壞掉了。
我怎麼會一直沒有好好正視這件事情呢。
過去在彈琴時，我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而當我準備開始回去彈琴時，我也不是一個人。
因為，一直以來都有個女孩子在後面推著我走。
她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呢。
沒有她的話，我肯定不會回來彈琴，更不會踏上這個堪稱鋼琴界奧運的舞台。
是不是冠軍，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我想，只要我的琴聲能一直圍繞著幸福的顏色就好了。
我想，只要我的身邊能一直圍繞著那個女孩子就好了。
那可不行啊，只有拿到冠軍，才能兌現那個KISS GOODBYE啊。
不知不覺地，想起了陳定跟我說過的話。
真是的，也許曉慧說得沒錯，我真的是個戀愛白癡。
我啊，真的、真的，很喜歡她。
＊＊＊ 秀玉老師的觀點 ＊＊＊
辰光出場了，不知道他壓力會不會很大。
剛剛綠川花表演得太無懈可擊了，就算是上一屆的冠軍在她面前恐怕也是相形失色。
我一直以來都知道綠川花是一個很厲害的鋼琴手，但是從沒想過居然有鋼琴手可以厲害到這種程度。
別說是詩吟了，連我都開始為辰光緊張了起來了。
辰光坐了下來，右手相當迅速地在琴鍵上波動著。
很好，辰光保有著彈奏著蕭邦練習曲作品25-6的水準在，但是還不夠，如果要超越綠川花拿下冠軍，光是這樣子還不夠。
而且這不是辰光的最高水準。
雖然在與辰光聊天時，我都很贊同綠川花的實力。
但是我認為如果辰光可以一心一意地將自己與鋼琴融為一體，那辰光其實跟綠川花的實力是微乎其微的，兩人是一樣最頂級的鋼琴手。
這個觀點，就算剛聽完綠川花絕對完美的演奏後，我依舊是這麼覺得。
辰光的左手放上琴鍵上了。
開始了，震驚世人的鬼才鋼琴手要開始發揮了。
開始了，辰光一層又一層的油畫開始作畫了。
辰光的右手依舊快速地在鋼琴上彈奏著，而左手則是完美地與右手相輔相成。
怎麼會這麼厲害呢？怎麼有辦法可以彈奏出如此五顏六色的繽紛色彩呢？
跳脫出了畫框，現在整個會場都是辰光的畫布。
一層又一層的顏色，渲染了整個會場。
一層又一層的情緒，圍繞著所有的人。
繽紛的幸福在每個人的心中鼓動著。
悲鳴的哀傷在每個人的心中盪漾著。
一層又一層的情緒，感染著所有在會場的人。
真是的，我的笨蛋兒子。
太明顯囉！這樣子都不害臊。
這不只是一場鋼琴演奏。
也不只是一幅油畫畫作。
這是辰光藉由音色，微微透露出來的，一場害羞、靦腆的告白。
真是的，還真的是…感動得一個不小心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呢。
明明已經七年沒有好好彈過鋼琴了，明明才回來彈琴不到一年時間。
卻已經厲害到讓人無法直視的地步了。
現在的辰光，散發出了最亮眼、也最繽紛的光芒。
明明是亮麗的音色，卻又帶點淡淡的哀傷。
就像是油畫的色彩一樣，一層又一層，含蓄卻又奔放。
之前聽辰光彈琴時，總覺得辰光的音色比很多鋼琴手都還要多了點東西。
但是過去我一直不知道辰光所多的那個東西是什麼，因為那對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不論是我、鈴亞甚至是綠川花，辰光音色裡面多出來的那些東西，在其他鋼琴手身上，我完全沒聽過。
但是我現在知道那是什麼了，凌駕與繽紛色彩的音色的東西。
辰光的音色裡面有溫度。
所以不論辰光在彈奏著的曲子是繽紛閃耀還是黯淡無光。
總是可以讓人感覺溫暖，就像是抱著嬰兒的母親那樣，充滿著愛與溫暖。
溫暖又繽紛的音符在會場慢慢飄盪著。
整個會場不僅被五顏六色的音符喧染著。
更被溫暖不已的氛圍圍繞著。
會場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辰光所演奏的音符。
會場的所有人，都沉迷在辰光所散發的光芒。
會場的所有人，都陶醉在辰光所釋出的溫暖。
辰光結束了表演。
雖然大家本來都還沉浸在辰光的演奏中，但是也都立刻醒了過來。
宛如從最溫暖舒適的被窩裡被抓了出來一樣，立刻醒了過來。
但是想必在座的所有人，在剛剛都做了一場最美的夢。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全場掌聲雷動、歡呼不已。
真不愧是，二十一世紀的莫札特啊。
如果這次蕭邦國際鋼琴比賽的名次沒有從缺，我想我已經知道辰光的名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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